分田到户后的一个春天,我到县城北边荒地挖野菜,远远望见一个高大的身影,站在青草地上,身边是一辆马车,走近一看:
“这不是孙队长吗?”
他转过身,看了半天,犹豫地说:
“你是……你是运胜家大小子吧?”
“是我,孙队长,你老人家还是这么结实啊。”
“还将就,八十多了,也没几天了。”
一九六八年,我中师毕业,践行最高指示,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,回到家乡生产队,领导我们干活的,就是这位人高马大的孙队长,人称“孙大圣”。
“孙大圣”真不愧孙大圣,一米八几的个头,膀大腰圆,浓眉大眼,连耳根的络腮短胡茬,充满英雄气派的标准型国字脸,望上去气壮山河。
他神色肃穆,不苟言笑,对小青年很不客气。
“他妈的眼睛瞎了?好好的苗铲掉了,要是你家自留地,保准不能这样!”
“你眼才瞎了呢…..”小青年嗫嚅地嘟囔着。
孙大圣忽地转过身,扬起锄杠:
“信不信我拍你一顿,他妈的这年头,就是叫毛主席把你们惯地,扛活那夹裆,屁股早被打烂了。”他放下锄杠,弯下腰,把铲掉的小苗,小心地栽上。
他是铁杆贫下中农,土改前给大户当长工,领头的把式。
“就是叫毛主席把你们惯地”,这顿惊天骇俗的骂,叫我头皮发麻,在校搞了两年文化大革命,我阶级斗争的神经敏锐地感到,这是不折不扣的现行反革命言论。
几天过去了,没有揪斗,没有批判,一切风平浪静。
调皮的小青年依然和他插科打诨。
“孙队长,昨晚学‘老三篇’你梦到了什么?”
“他在蟠桃园里偷桃子。”
“孙队长,王母娘娘和你喝了几个交杯酒?”
“他妈了的,都给我滚犊子,信不信我拍死你们!”
一片开心的哄堂大笑。
昨晚学老三篇,他确实从头睡到尾。
“孙队长,《为人民服务》头一句是什么?”
“去你个蛋,别他妈耍戏睁眼瞎!”
又是一片哄笑。
这种大课堂里再教育,颠覆了我的文革认知。隐隐地感到,面朝黑土背朝天的农耕者,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似乎温暖又似乎阳光的东西。
六九年春天,我们村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到邻村去演出,道具装上车,孙大圣的女儿小艳秋,迟迟没来,唱歌、跳舞,都有她的份。去找的人回来说:
“孙大圣不让她来,说出门就打断腿。”
民兵连长拉上我,去了他家。孙大圣铁塔似地坐在窗台上,腰板笔直,怒气冲冲,满面通红,屋里弥漫着酒气。
“谁找也不行,就是不能去,一个大姑娘家,到处疯跑,像个什么!”
孙大圣目不斜视,双眼圆睁。
民兵连长一把拉过抹着眼泪的小艳秋,大声吼:
“孙大圣,你等着,回头,大队革委会和你算账!”
二十多年过去了,我还第一次看见他眉开眼笑,沧桑,阳光;八十多岁的老人了,腰板依然笔直。服装崭新,不过,还是农田干活老式无肩便服,宽大的扎腿灯笼裤,仿佛随时准备下田似的;手里握着一杆拴着红布的皮马鞭。别说,还真的英姿飒爽。
那是一辆八成新的胶轮马车,辕马棕红色,膘肥体壮,额宽耳阔,蹄阔腰长,屁股滚圆,通体油光崭亮,精神头十足。悠闲地吃着青草。
“孙队长,这是你的?”我指着车马。
“是啊,我的,怎么样,还行吧?”他满脸自豪,两眼放光。
“种了不少地吗?”
“哪有啊,咱队里有多少地你还不知道吗,我就分了一亩多。”
“那你养车干啥,拉脚挣钱?”
“玩!”
“玩?”
“玩!!”
“我的天,你这岁数——养车玩?!”
“可不,就是玩,一年干不了几次活。每天套上车,赶出来,甩几下鞭子,吆喝几声,遛遛马蹄,这不,来吃吃青草。”
这不是天方夜谭吧。
“我这辈子啊,就是爱摆弄个车,摆弄个马,给大户扛活那夹裆,眼馋人家有马,生产队夹裆,有车有马,是大伙的,今个呀,我豁上命!也得有一辆自己的车,咱总算是没白活一辈子。”
(题外:大圣女儿艳秋,随知青丈夫定居杭州,曾荣获全市美发师大赛金奖)
作者简介

刘悦春老师
黑龙江省虎林市乡土作者。发表过小说、童话、诗歌、散文、文艺论文、格律诗、歌词。诗歌获过全国民间文艺“颐和园杯”一等奖,相声和歌词获过黑龙江文联赛事创作二等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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